母亲做的五彩线

字数:2,727 2025年06月06日 副刊

 
  □周丽纯
  五月下旬,浅夏的暖风带着粽香翩然而至,端午节的气息溢满大街小巷。早市上,卖彩灯的、卖香草的、卖粽叶的、卖糯米的摊床排满了市场两侧。在一个摆放着色彩斑斓的五彩线摊床旁,卖货的女孩举起两只白玉般的手腕,上面系着几串样式不同的五彩线,同时卖力地吆喝着。我不由得攥起自己的手腕,想起年少时,自己也曾有过这般漂亮的手腕,有母亲为我戴上的五彩线,随即心思飘到很远的从前落下。
  年幼时,每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我家不过端午节,即使过,也是母亲把用粮证买回的大黄米做成黏米饭,往每人的碗里各放一小勺白糖,再放一点猪油拌着吃,这就算过节了。我和姐姐们更没戴过五彩线,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我第一次戴上五彩线,吃上粽子,是70年代初的时候。
  那年端午节,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用粮票换回一斤糯米,兴奋地说要给我们包粽子吃。这真让我意想不到,高兴得走路都一蹦一跳的。过节前两天,母亲把糯米用水泡上,怕不够还在糯米中加了一碗大黄米,然后把马莲叶和粽叶用开水煮软、洗净。
  端午节前一天下午,母亲系上被烟火熏花的围裙,坐在圆形的折叠桌旁包起了粽子。阳光温暖地照在她的头上,黑黑的短发略带弯曲,泛着柔和的光。脸庞白皙,睫毛浓密。那时母亲不到四十岁,风韵犹存,是那种不擦胭脂自来美的模样。母亲先把一片粽叶交叉卷成圆锥形,然后用手指捏住,再往里装上一多半米,最后用粽叶包严,用长长的马莲叶不松不紧地系好。看着母亲用巧手包好的、有棱有角的生粽子,我肚子里的馋虫就爬上来了,恨不得马上吃一个,但最终我用唾液硬把它咽到肚子里。
  母亲把包完的十多个粽子放到小闷罐里,加入清水,而后就站在厨房,守着一炉煤火,守着一抹夕阳,守着传统的节日佳肴,听着闷罐咕嘟咕嘟地唱歌,享受着厨房中溢满的粽叶清香。
  母亲把粽子煮好后,又进屋把针线笸箩放到床上,从里面找出几个花花绿绿的线团。我好奇地问:“妈,您要做什么呀?”母亲微笑地对我说:“今年过端午节,妈要给你们姐妹做几条五彩线。”
  “妈,端午节为什么要戴五彩线啊?”
  “可以驱邪避灾,保健康。”
  “可是咱家没有绣花线啊。”
  “用普通的线也能做出五彩线。”母亲神秘又自豪地说。
  我把双手架在床头上,欢喜地看着母亲。她先拿出一个红色的线团,拽出三尺线并剪断,再把线折两个来回。接着把线的一头用牙咬着,其余红线放在掌心,双手合掌,沿一个方向搓成一条细绳,两头各系一个结,放到一边。随后依次搓出蓝绳、白绳、黑绳、黄绳,最后把五条不同颜色的细绳搓到一起,一条美丽的五彩线就做成了。我拿起一条在空中晃啊晃,五彩线仿佛变成了天上的虹。我兴奋地要戴上,母亲说得明天过节才能戴。
  第二天早晨,我们姐妹还在睡梦中,母亲就高兴地冲我们喊:“快起来呀,起来戴五彩线了!”我和姐姐们一骨碌爬起来,洗脸刷牙,然后高兴地坐在床边,等着母亲为我们戴五彩线。我最小又体弱,母亲先拿起我的手,放在她柔软有弹性的腿上,疼爱地抚摸着。然后从饭桌上拿起一条五彩线,在我的左手腕上轻轻缠绕一圈,不松不紧地系上一个小结,把余下的线头剪掉,又托着我的小手慈爱地端详了一番,并对我说:“愿我的老姑娘平安健康!”我兴奋地抬起手,急转身对着墙上的大镜子照着手腕,感觉自己美丽了许多。那时,我不太在乎为什么要过端午节,为什么要系五彩线,只在乎过端午节,可以吃到粽子和鸡蛋。
  吃饭了,母亲给我们姐妹每人两个粽子和两个鸡蛋,高兴地说:“吃吧,大乖们!”母亲帮我们脱去粽子翠绿的紧身衣,把散发着粽叶清香、黄白相间的菱形粽子放到我们的碗里,微笑着看我们吃,她却不吃。我蘸着白糖,大口地吃着,香糯筋道的粽子,让我吃得意犹未尽。而后我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漂亮的五彩线,拿着鸡蛋跑到院子里和小朋友玩起了撞鸡蛋的游戏。有的小朋友没有戴五彩线,羡慕地看着我的手腕。我心里美滋滋的,好幸福啊!
  在特殊的年代里,那是年少的我脑海中记忆深刻的、唯一的一次端午节。
  后来的几年里,再过端午节时,我们一直没有吃到粽子,但每次过端午节母亲都为我们做五彩线。有时彩线的颜色不全,她就找来一些旧毛线,从中分开几股,做成毛线五彩线。我戴上毛茸茸的五彩线,觉得很新鲜。可姐姐不喜欢,怕同学们笑话。母亲却一定要让她戴上,说这是驱邪避灾的,戴上不得病。
  悠悠岁月,冬去春来,转眼到了上世纪80年代,生活逐渐好起来,端午节有了仪式感。我家饭桌上也比以前丰盛许多,年年包一大闷罐粽子,大家管够吃。后来尽管我们姐妹相继出嫁,可是母亲依然会在端午节给我们做五彩线,依然会给我们包粽子。她把五彩线一条条地夹在书页中,然后放在针线笸箩里等着我们回去戴。粽子也都提前煮好,给我们每人装一塑料袋,等着我们回去拿。
  那年端午节前,我回娘家看望二老,母亲急忙拿出来三条五彩线,兴奋地说:“老闺女,拿回家去,过节那天你们三口人都戴上,把粽子也拎回去一袋。”
  我心疼地说:“妈,我都多大了,不用戴五彩线了。再说市场上卖五彩线的可多了,样式比您做的新颖漂亮,您就别再做了,挺累的。”
  母亲看着自己做的五彩线,有些失落,低头默默地摆弄着。看她失望的样子,我心中不忍,便挨着她坐下,说:“妈,这么多年了,都是您给我们戴五彩线,这次我也给您戴一条吧。”说着,我把母亲关节粗大、露着青筋的左手,放到我柔软有弹性的腿上,用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把一条五彩线系到母亲的手腕上。母亲脸上的笑意逐渐在皱纹里开花:“呵呵!我这辈子头一次戴五彩线呢!”
  “妈!”我搂着母亲的肩膀由衷地说,“愿您也无病无灾,健康长寿!”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丝丝白发闪着银光,我看到她的眼眶湿润起来。
  那一年,母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她还不到70岁。我没有母亲了,没有了母爱的环抱,虽然我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内心还是倍感孤独、无助和凄苦。母亲特别爱我,为了让我早日从农村返回城市,她提前退休,让我接班;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她挺着冠心病,帮我照看孩子……每每想起这些事,我便痛苦得无语凝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翻出母亲早年给我的五彩线,端详着、抚摸着,它寄托着母亲多少疼爱啊!如果天上真有街市,母亲一定会去买各种颜色的彩线,继续为我们做五彩线。五彩线系着母亲深切的关怀,她会祝愿大家永远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当我成为母亲、祖母后,更加懂得母亲对我的爱是多么深厚如海。
  从市场回来,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亲手做好一条串着彩珠的五彩线,准备在端午节那天,系在小孙子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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