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在松花江大堤上的抗洪记忆

字数:3,543 2025年07月27日 往昔录





  □郭禄 张利
  1998年夏天,平日里碧波粼粼的松花江一改温柔模样,卷起滔滔浊浪,带着150年一遇的狂涛扑向哈尔滨。浑浊的浪涛日夜拍打着堤岸,水位计的红色刻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涨。从最初漫过柳树根的浅滩,到彻底压过松花江大堤,不过短短半个多月。
  一场超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不仅牵动着每个哈尔滨市民的心,更让驻哈部队官兵火速集结。作为时任空军第一飞行学院副政委和政治部宣传科科长,笔者与战友从8月19日晚踏上大堤,直至9月6日撤离,整整19个日夜坚守一线。
  浸透泥水的迷彩服、沙袋堆叠的长堤、军民并肩的呐喊……那些与洪水搏斗的时光,早已和洪峰过境的轰鸣一起,深深镌刻在城市的年轮里。这不仅是松花江畔的抗洪记忆,更是一代人用血肉之躯筑起的精神丰碑。
  水情 百年不遇的洪峰
  那年的水情,是被一组组惊心的数字垒起来的。
  7月22日,第一次洪峰通过哈尔滨,117.64米的水位刚在堤岸留下水痕;8月5日,118.16米的数值让防汛指挥部的灯光彻夜未眠——松花江突破警戒水位。
  8月9日,第二次洪峰到来时,118.75米的江水几乎漫过大堤;8月13日,119.01米的保证水位也被冲破。我们站在防洪纪念塔下,看江水漫过堤岸最高一级台阶,心里像坠了铅块般沉重。
  最让人攥紧拳头的是8月22日,第三次洪峰带着120.89米的记录呼啸而过,这个数字比1957年的历史极值高出59厘米。防洪纪念塔前台阶没入水中,浪花打湿抗洪官兵的衣襟;滨洲铁路桥下,江水漫过1.2米高的子堤,浪头撞击沙袋的“砰砰”声震得脚板发麻;江北公路西侧已成泽国,两米高的玉米杆只露尖顶在水里摇晃。
  军情 空地协同的布阵
  当第一次洪峰侵入松花江哈尔滨段时,空军第一飞行学院迅速启动应急方案,打响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学院官兵既担负飞行指挥保障,又主动出兵投入一线抗洪。天上地下两条线作战,空中地面立体性行动。
  天上这条线发挥了独特优势:空军、陆航、民航的11种机型在近8万平方公里的区域里穿梭往来,学院的航行管制员成了最繁忙的“空中交警”。8月14日,沈阳军区首长乘坐直升机来哈尔滨组织指挥抗洪,要在双榆树机场降落。当时云层低到100米,能见度差得像蒙了层纱,无线电台突然断联。学院参谋长盯着雷达屏幕大喊:“让其他飞机当中转站,指挥他爬300米!”最终飞机安全着陆时,指挥塔台里的掌声把桌子上的茶杯都震倒了。
  抗洪抢险期间,学院全力保障防汛飞机的出动,412架次专机、急救、空运等重要任务全部万无一失,在哈尔滨上空为抗洪抢险架起了一道空中通道。
  地面这条线同样展现主动担当:学院办公会上,院长、政委的话说得斩钉截铁:“陆军部队从千里之外驰援而来,而我们驻守哈尔滨第二故乡50年的东道主,此时在大堤上不能没有我们空军部队的身影。”8月19日,当松花江水位突破历史极值的消息传来,张副参谋长攥着湿透的防汛图找到市委书记再次请战:“让我们上吧,哪怕只守一段堤。”
  那天傍晚,命令来得像闪电,325名官兵从10公里外的驻地飞奔到滨洲铁路桥至景阳街口的地段,不到一小时就跳进了没膝的江水里。这一上堤就是19个日夜的6场硬仗:19日夜里,大家泡在水里堵口子、排险情,有人鞋子被冲走,光着脚在碎石上跑,血印子在泥水里拖出老远;20日凌晨,兵分两路在体育馆附近筑起跨街长堤,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没人叫苦叫累、后退半步;天亮后没歇脚,又马不停蹄抢建第二道子堤,到下午16时,1800米长的防线终于在水里立了起来;22日搬运18吨防潮布,40名突击队员10人一组,扛着近千公斤的捆布,忍饥挨饿干了10小时;洪水最猛时,16万个沙袋堆成1.8米高、3米宽的坚固防线,挡住了一波波浊浪;最后撤沙袋时,550名官兵12小时清空所有堆积,还把江堤扫得干干净净,连石头缝里的泥都抠了出来。
  天上是精准无误的护航,地面是血肉筑成的堤坝。这就是我们空军第一飞行学院打出的“空地一体战”。
  真情 血肉铸就的担当
  大堤上的每个身影都藏着掏心窝的故事,藏着最朴素的坚守——父子兵肩并肩扛沙袋的背影,双胞胎接力巡查的脚印,表兄弟同握铁锹的手掌,夫妻俩在泥泞中互相递水的目光,这些都在抗洪一线传为佳话。有人自家受灾却全然不顾地奋战在大堤上,有人随部队几过家门而不入,有人已确定转业仍穿迷彩冲回一线。大堤上,坚守在浊浪里凝成丰碑;大堤下,担当在泥水中刻成印记。这些用血肉写就的辉煌,早已让浪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警卫连的一位班长,把入党申请书写在了“吉庆”牌烟盒上。8月19日那晚,他看着党员突击队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堵口子,浑身是泥还在往前冲,心里像着了火。可身边找不到纸,他就从兜里摸出个空烟盒,用油笔在皱巴巴的纸上写:“我要像党员一样冲锋在前……”这个写着203个字的烟盒纸后被政治部收藏。作为唯一的非党员,他跟着突击队干了19天,扛沙袋时总走在最前面,嘉奖令下来那天,他把奖状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救生衣内侧的口袋里。
  卫生科的一位军医,父亲病重的电报在兜里揣得发皱。8月27日上午,他正给战士们发感冒药,卫生科的一位同志红着眼跑过来:“永安,你父亲……走了。”我硬把他推上返程的车,他回望大堤的眼神,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后来他说,那天坐在车上,听见江水声一路跟着,总觉得父亲在说:“该守的就得守住。”
  宣传科的一位干事,本来预约了痔疮手术,可19日部队上堤,他当即撕掉住院单:“抗洪不结束,我绝不上手术台。”19日半夜接到制作红旗的任务,他挨家敲开店铺买材料,凌晨三点就把4面鲜红的红旗送到大堤,连学院领导都惊叹:“这速度,真是拿命在拼!”为了赶制9块宣传板,他把爱人、同学都叫来帮忙,三天三夜没回家,板子立起来时,上面的“人在堤在”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
  还有通信导航连的一名战士,患肠胃炎住院硬是跑回来,扛沙袋时两次累倒在水里。医生下死命令让他休息,他红着眼说:“轻伤不下火线是传统!”
  这些官兵们,用血肉之躯诠释了什么叫“担当”。
  亲情 鱼水交融的暖流
  我们守着大堤,哈尔滨的老百姓却把我们当成自家孩子。那些日子,江堤上的慰问车一辆接一辆,老百姓的身影一群接一群,送来的不光是吃的用的,更是热乎乎的心。
  有位亚麻厂退休的老大妈,在电视上看到官兵们泡在水里扛沙袋,第二天一早就上街买肉买菜,包了100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拦出租车时,司机问清去向,说啥也不收钱,还自掏腰包买了一兜咸菜,俩人一起把包子和咸菜送到大堤上。“这是家里包的,你们一定要吃。”老大妈往官兵手里塞时,包子还烫得人直搓手,“我们家不富裕,没能力买好东西,这点心意你们得收下。”
  道外区的一位78岁老大爷亲身经历过1932年和1957年的洪水,通过电视看到官兵们夜里睡在潮湿的大堤上,心疼得直抹泪。他用攒了好久的钱买了20条衬裤,让居委会的人搀扶着来到江堤,颤巍巍地说:“32年的大水没挡住,今年全靠你们了。孩子们睡在这儿冷,这衬裤挡挡寒。”大家再三推辞,老大爷急得掉了眼泪,后来官兵们发现,每条衬裤里都用红纸包着钱,加起来整整500元。
  金世界大酒店的员工连续五天送来三百盒饭菜,第六天我们派后勤部的同志去感谢并推辞,经理急得拍桌子:“你们守着大堤,我们才能安心开店,送口热饭算啥?”直到我们答应抗洪胜利后去他们酒店庆功,他们才肯停手。
  龙光建筑材料公司的人看到官兵们没带洗漱用品,当天就筹款两万元,买了800套牙刷、牙膏送来。
  我们在大堤上挂了一条24米长的横幅:“记住哈尔滨人民对子弟兵的厚爱”,短短10天,上面就签满了500个名字。哈尔滨毛织厂的员工写道:“我虽不是兵,我与兵同行,劲搏大洪水,它输我必赢。”龙光公司的员工写道:“滔滔洪水真无情,血肉之躯筑长城,若问江水缘何退,感谢亲人子弟兵。”
  9月6日撤离那天,天刚蒙蒙亮,我们组织官兵对江堤进行了最后一次清扫。铁锨铲过泥泞,扫帚扫净碎石,最后用水车冲刷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沙袋的痕迹都没留下。新华社记者在现场看着,感慨地说:“你们干得比口号更实在。”大家列队离开时,队伍里静得只有脚步声。忽然有人回头望向那道浸透血汗的江堤,猛地立正敬礼。紧接着整支队伍齐刷刷转身,军礼如林,沉默里全是郑重。
  我们见证了空军第一飞行学院官兵在1998年抗洪期间以空地协同战洪魔的壮举,在黑龙江抗洪史上镌刻下光辉一页。空军第一飞行学院也因此当之无愧地获评全国和全军抗洪抢险先进单位。其实,这不过是哈尔滨1998年抗洪壮阔画卷中的一道剪影。
  历史不会忘记:3万多子弟兵冲锋在前,30多万一线抗洪力量昼夜坚守,900多万哈尔滨父老乡亲勠力同心。在抗洪过程中,他们以一腔沸腾的热血,用相同的意志、相同的信念、相同的血肉之躯筑起冲不垮的堤坝,最终赢得了抗洪抢险的伟大胜利。
  如今,每次路过防洪纪念塔,塔身上120.89米的水位标识线总会映入眼帘,瞬间勾起那19个日夜的记忆。那些镌刻在松花江大堤上的抗洪印记,化作一幕幕感人的画面、一桩桩动人情景,如同浓浓的精神光熠,增强了城市品质的引擎,传承着可歌可泣的事迹;更如同滔滔的松花江水,不仅在心底永远流淌,也深深融入了城市的记忆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