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
　　晨曦透过窗棂漫进屋内，在地板上铺开浅金色的柔和。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母亲的房间，去完成每天清晨的血压测量。
　　母亲年过九十，身子还算硬朗，患有轻度脑梗，需时时留意血压。她总是醒得很早，而后静静地躺着等候。看到我走近床边，她便微微侧身，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挽起袖管。她那枯瘦却不显孱弱的手臂上，仍留有往日劳作的印记。
　　测血压时，她格外安静。我的指尖触到她那温热的皮肤，触到岁月留下的褶皱，也触到了一种无言的信任。
　　测完血压，她心满意足地起身张罗早餐。阳光映在她的银发上，镀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望着晨光里的这个背影，那句“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变得具体起来。母亲在，我的根就还扎在家乡的泥土里；无论年岁几何，内心深处总藏着一个可以归去的故乡。
　　如今，我这个被岁月照亮的“来处”，也努力成为两个女儿回望的“岸”。大女儿远在大洋彼岸，我们习惯在清晨视频，她那头此时是黄昏。几句家常后，她总会轻声问：“爸，奶奶怎么样？”我便将手机拿去给母亲。
　　母亲捧着手机，布满皱纹的脸贴近屏幕，指尖轻摩孙女的模样，仿佛要穿过玻璃触到遥远的温暖。她缓缓地聊着家常，细细叮咛这个、嘱咐那个，总有放不下的牵挂。
　　小女儿在广州读书，假期回家必先探望奶奶。母亲总是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小女儿打小身体瘦弱，母亲总担心她在学校吃得不够营养，学习任务太重影响身体。那份放不下的牵挂，那些说不完的叮嘱，在一问一答间流淌。
　　看到母亲与两个孙女的亲切交流，我在一旁恍然顿悟：每个父亲都曾是儿子，每个港湾都经历过远航。当我成为女儿的“岸”，我的“来处”，正以她永不熄灭的温柔，照亮我身后的那片海洋。
　　前段时间大侄子大学毕业，母亲不顾路途遥远，执意要去参加毕业典礼。“趁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我一定要到场。”一路坐车四百多公里，她说不累反显精神。
　　毕业典礼上，母亲特意换上整洁的衬衫，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当孙子穿着学士服上台时，她的背不自觉地挺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她使劲鼓掌，喃喃自语：“好，真好。”合影时腰杆挺得笔直，皱纹笑成一朵灿烂的花。那一刻，她不仅是家族的根，更是我们精神的锚。
　　我终于懂得，母亲的爱与陪伴，早已成为她生命的本能。她的目光，永远追随着儿孙们远行的方向，把牵挂织进每一句叮嘱，把陪伴烙成印记。她让我们明白，最好的传承，就是她扶我们上马时掌心的温度，是目送我们奔赴山海时永不垂落的凝望。在我们追逐星晨的旅程中，她始终是那盏不灭的灯火，不必耀眼，却永远在归途尽头摇曳。
　　父母存在的意义，或许并非要成就惊天的事业，或留下丰厚的物质财富。他们只是在那里，像一座静默而笃定的山、一条源头活水的溪。他们在，生命的谱系便不曾断绝，上一代的慈爱、坚韧、不屈的精神与生活的勇气，便能以涓涓细流，无声地、自然地流淌到下一代，乃至再下一代的心田里。
　　我们兄妹五人如今已是枝繁叶茂，各自的家庭也生发出新的枝桠。而母亲，就是我们所有枝叶共同的那条深扎大地的根。我们是她生命的延展，而我们的儿女，又是我们奔赴的远方。□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