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丹父母在私域直播间购买的商品。
　　“免费吃饭”是吸引老人的重要方式。
　　有老人称主播为“儿子”。
　　近日，记者调查发现，私域直播领域已形成一套专门对老年群体的“围猎”模式。直播内容花样百出，所售商品五花八门，众多老人沉迷其间，不仅投入了大量时间和金钱，还给家庭关系造成诸多伤害。“老人沉迷私域直播造成的危害丝毫不亚于青少年沉迷电子游戏，但身为子女，我们毫无办法。”一位受访者说。
　　免费吃饭吸引老人
　　拉人进群奖励金额不等红包
　　提起自己70多岁的奶奶，山东的柳燕（化名）告诉记者，自从接触了私域直播，奶奶便被拉到了一个群里，老人们被要求每天在群里看直播、签到和打卡。自己带奶奶出去吃饭，对方都会说“还有课没听完，听完才能出去”。柳燕说：“奶奶用养老金在直播间购买的各类三无药品和保健品堆满家里，有些东西不吃也不用，直到放到过期，得孙辈强制性丢弃。”
　　詹翔（化名）曾担任山东威海某保健品公司的四川南川加盟店经营负责人。他告诉记者：“签到、打卡、看直播、领红包是私域直播线上吸引老年人的常规套路。”他所在加盟店和其母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向老年人推销保健品，在私域直播方面，他所在门店有一整套线上和线下的营销技巧。据他介绍，首先，门店先把大约50名老顾客集中到一个微信群里，然后让他们拉年纪偏大的亲戚朋友进来，每拉一个人，奖励5—10元的红包。通过这样的方式，一个门店就能拉起来四五个群，群里至少100多人，有些群接近300人。
　　詹翔介绍，每个微信群都被当作一个“可控的封闭场域”运营。为了确保群里都是“高净值老人”、增加成单几率，公司还邀请这些老人来线下门店免费吃饭。詹翔所在门店有100多平方米的餐厅，能容纳100人，配有两名专职厨师。每天中午、晚上，他都会请老人们吃饭。据他粗算，一顿饭的人均成本是6元左右，凡是买够2000多元产品的老人，就能天天来吃。吃上半个月后，工作人员算计着每个老人的成本差不多了，就会推荐新的产品。
　　吃饭间隙，工作人员会提醒老人：“每天回家之后看群里的直播。我们每天都会统计后台数据，第二天就发红包，看的时间越久，红包发得越多。”那些不来吃饭的、人和微信号对不上的、签到打卡不活跃的、不买东西的，都会被踢出群聊，失去继续看直播的资格。
　　老人就像着了魔
　　花数万退休金买三无保健品
　　“所有顾客都要筛选。”詹翔说，在这类线下门店，老人们不仅可以来这里吃饭，还能享受免费泡脚和理疗。年轻嘴甜的工作人员叫老人“叔叔阿姨”“干爹干妈”，几句家长里短，大致就能判断出老人的退休收入、子女是否常在身边和是否有独立消费能力。“合格”老人拉来的新顾客，会主动介绍对方与自己的关系、退休收入，无形中帮门店提前完成“预筛”。“60岁以下、没有退休金、买了产品之后子女会反对，这些人统统不接待，这是为了不产生纠纷，只挣稳单的钱。”詹翔介绍。
　　河南刘霞（化名）的父亲今年83岁。她说，两年前，父亲在一家新开业的农垦超市拿了一张宣传彩页，领了点儿免费的麦片、豆浆粉，就开始去店里听课。后来，她父亲在线上听课，买了几千元钱的羊奶粉和1万多元钱的牛初乳粉。之后，她觉得父亲应该是成了这个行业的“高净值客户”，个人信息被不断倒手，每天都有各种客服给他打电话、拉他进群。
　　“我就算告诉老人这些东西都是‘三无产品’，他们也不愿相信。”郑丹（化名）的父母在一家名为“华夏特产”线下店领了免费鸡蛋，听了几次讲座后就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直播群。父母都是环卫工人，两人每月工资加起来只有4000多元。自从进群后，老人就跟着魔一样，保健品、衣食住行用的东西，什么都买，同一样东西还会买很多次。去年8月，郑丹回甘肃老家看望父母，一进门就看到家里已经堆满了成批的商品，乍一看就像一家商店。她清点之后发现，父母已经花费了3万多元，而买来的这些商品大多不是正规品牌，产品名、品牌名、公司名全都查不到，少数其他电商平台也在售的产品，父母在直播间买到的价格则高出两三倍。
　　营销手段全是套路
　　老夫妻不到两个月消费五六万
　　老人在店里吃饭后，便会被要求定时看直播。“前面一周只要听课，不卖大件。”詹翔说，通常听两三天后，直播间开始出现所谓的“秒杀团购”。比如，“原价”10元的海带，今天只卖2元钱，每人限购一袋。第二天又换成标价21元的“深海无花果”，“今天9.9元，限购一份”。詹翔介绍，这些小额产品不是利润点，而是用来测试老人是否有消费意愿，在直播公司内部称为“消费习惯培养”。如果有些老人连2元、9.9元都不愿意花，就会被视为“无效客户”。
　　詹翔说，一周后，公司一般会组织第一次正式销售，被视为“初筛的关键节点”。售卖的产品是海参牡蛎粉，主播会在直播间反复强调：“原价598元，今天公司领导给优惠，只要298元。”他表示，为了迎合老年人占便宜的心理，产品套餐被设计成交298元先送一桶产品，再返298元的“现金券”。
　　在詹翔看来，购买产品的老人会进入为期10天的“培养阶段”。老人需要每天拍视频或照片，证明自己在吃产品，发到群里“打卡”，每日可领取1.68元红包。“一桶牡蛎粉大概一星期就吃完了。”詹翔告诉记者，10天培养期结束后，直播间和门店会同步引导老人进行“翻单”，也就是购买2980元的大套餐，“买10盒送2盒”或“买10盒送3盒”，购买套餐后，可天天来店里吃免费餐，买到这一步的老人，便被视为稳定客户了。
　　詹翔说，此后，老人会继续被推荐更贵的产品。比如，公司领导“从特殊渠道申请下来的”沙虫口服液，1000多元1盒，6980元买10盒送3盒。他曾亲眼看到，一对夫妻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消费了五六万元。
　　通过编造故事情节
　　私域直播疯狂围猎老人钱财
　　接触私域直播后的两年时间里，刘霞的父亲在直播间的下单金额已超过10万，至今仍然沉迷。刘霞进了很多父亲所在的私域直播群。据她观察，多数直播群先通过送奶粉、优惠券、中奖卡和发红包等方式吸引老人听课。
　　“最多的时候，二三十个客服联系我父亲去听课，每天他都有上千条未读消息。”刘霞说。令刘霞哭笑不得的是，父亲买回家的“蚕蛹油”和“蛹虫草人参特殊膳食”，正面包装上的生产商一个写着“香港某生命医学研究院有限公司”，一个写着“美国某研究有限公司”，产地却都是河南驻马店。
　　多位受访子女表示，他们的父母普遍没什么生活爱好，由于个人性格、家庭状况等因素，日常生活以独处为主，刷直播几乎是他们生活中唯一可干的事情。
　　一位曾在某私域直播公司当过主播的人士告诉记者，直播中，主播和老人们以“爸爸妈妈”“儿子”“闺女”互称是寻常事情。相较于传统的公域直播，私域直播的“杀伤力”更强。南京师范大学的闫欣瑶进行过一次名为《电子围城——494位银发老人直播间受骗实录》的线上调研，在其搜集的494条有关私域直播的投诉中，老人的平均消费金额是10957元，显著高于公域直播相关投诉的8173元。
　　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教授、AI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主任申琦告诉记者，她们团队持续跟踪了超过50个涉老私域社群，系统观察其互动模式和销售策略，并在北京、上海、浙江、河南、四川五地，深度访谈了82位老年人及相关社区工作者。调研发现，私域直播已形成高度剧本化的运营模式，约七成场次采用“公益人设+剧情砍价”结构，通过编造助农故事、伪造产地现场、上演“价格失误”等情节，激发老年人的捡漏心理与情感共鸣。从消费数据看，受访老年人平均花费约7460元，消费集中于保健品、收藏品、日用品等高毛利商品，其中不少人累计消费超过5万元。
　　“更值得关注的是，老年人投入的不仅是金钱，还有显著的情感依赖。许多老人将看直播、参与互动视为日常陪伴，甚至因主播的‘贴心话’而产生情感信任。这种将人际信任转化为持续消费动力的机制，使得风险不再局限于单次交易，而延伸为一种对老年人社交与情感系统的缓慢渗透。”申琦认为。
　　据央广网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