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庄宗立像
□陈峰韬
后唐庄宗李存勖,是五代十国时期最有争议的一位皇帝。他早年以英武著称,甚至赢得死敌梁太祖朱温的称赞。他二十四岁即位,力战十五年,消灭梁朝统一中原。正当世人都认为他将大展鸿图,建立不世之伟业时,他却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堕落,短短三年多时间便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自己也死于叛乱之中。
后人论及李存勖的败因,总离不开“伶人”这个词。但是,李存勖的失败,仅仅只是因为“伶人误国”吗?
英武“李亚子”与昏庸“李天下”
李存勖是唐末沙陀贵族李克用的长子。晚唐藩镇割据,李克用占据河东,被唐帝封为晋王,与占据中原的朱温对峙二十多年,李克用征战时经常带着李存勖上阵,大概是耳濡目染加上天赋异禀,李存勖骁勇善战的一面很快显露出来,得到时人赞誉。唐昭宗曾见过少年时的李存勖,称赞说“此子可亚其父”,李存勖因此得了个“李亚子”的美名。
李克用与朱温征战多年,始终未能突破河东,反而一度被朱温打到太原附近。这一局面在李克用去世、李存勖继承晋王之位后很快逆转。公元908年,也就是李存勖刚刚上位之时,就以奇兵突击的方式在潞州三垂冈打了个大胜仗,击溃梁军主力十万大军,朱温哀叹:“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
此后李存勖继承乃父遗志,消灭幽州刘仁恭政权,突破河东进入河北,并有力打击了契丹人。即位的第十五年(公元923年),李存勖亲率大军攻破梁朝都城汴梁,实现了辉煌的胜利。李存勖的威名响震海内,成为五代武功最盛的君主。
然而,李存勖走上人生巅峰的同时,迅速开启了堕落模式。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就是李存勖宠信伶人。史载李存勖少年时就非常喜欢俳优之事,通晓韵律,能亲自谱写曲子。他少年时生长于河东晋阳城(今山西太原),那里的百姓传唱他谱写的曲子,人称“御制”,一直到北宋欧阳修作《新五代史》时还有遗存。
李存勖对伶人十分喜爱,常常和伶人们一起上台演出,描画着油彩,丝毫不比那些职业伶人逊色。李存勖对此颇为得意,自取伶名“李天下”。
如果只是平时消遣,倒也无伤大雅。但李存勖把握不住界限,不仅常年沉浸其中,还赐予伶人们官位,让他们掌握机密事务,俨然成为一个权力集团,其中权势较大的伶官如景进、郭从谦、史彦琼、敬新磨等,都是红极一时的政治要人。
李存勖早前有一个非常喜爱的伶人叫周匝,被梁军俘虏。公元923年,李存勖攻克汴梁城,把周匝救了回来。李存勖非常高兴,问周匝何以安然无恙。周匝说,多亏教坊使陈俊、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保护,请天子封他们当刺史,以酬谢他们的恩情。李存勖二话不说,竟然当场应允。一州刺史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官,李存勖如此草率行事,可见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伶人们仗着皇帝宠爱,肆无忌惮地把持朝权,公开向地方官员们索贿。起初官员们气愤不已,不愿受他们摆布。伶官景进等人利用出入皇宫、为皇帝转奏政事的机会,说官员们的坏话,李存勖完全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官员们迫于伶人的淫威,不得不屈从于他们,后唐的政局从此变得污烂不堪。
并非“伶人误国”而是自断前程
世人论及李存勖之死,受欧阳修《伶官传序》影响极深,大多以为伶人害了后唐帝国,害了李存勖本人。不过这个论点经不起推敲,伶官虽然掌握了很多权力,固然也能兴风作浪,但他们并没有真正掌握军、政、财大权,从本质上说,他们只不过是李存勖个人权威的代言人,只要李存勖愿意,随时可以将这些权力收走。伶官们并没有拥有足以毁灭帝国、毁灭皇帝的能量。因此可以说,伶官加速了李存勖的灭亡,而不是决定了他的命运。李存勖败亡的真正原因,还得从他身上找。
五代十国是一个很特殊的时代。中唐藩镇割据以来,形成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割据王国。由于藩镇的规模不大、事务不多,藩镇首领个人就能基本管理所有军政事务,所以很多藩镇都没有刻意建立完备的行政制度,几乎都是首领一人说了算,是名副其实的“家天下”。沙陀李氏同样如此,李克用时代大量蓄养义子,一方面是行军打仗之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培养一些行政事务的助手。
仅靠义子还不够,以家族形式掌握政权,还要大量奴才式的人物,例如宦官,他们不可能成为大官巨僚,无法篡权当皇帝,可以放心使用。李存勖即位后,大量扩充宦官数量,把唐朝灭亡后逃到山野间的宦官们都召回来,让他们重新到后唐王宫中服务,据不完全统计,当时约有一千名宦官。这个数目是相当庞大的。
靠奴才、耳目帮助自己处理事务、打探消息,甚至代劳一些军政事务,在政权规模小的情况下,还不至于产生太大矛盾。但等到消灭梁朝、建立庞大帝国后,这种做法就不太适合了。国家运转要靠健全完整的行政机构、政治制度来支撑,不能仅靠皇帝个人意志。
皇帝应当迅速推动原有的家族政治模式向正常国家制度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化家为国”。可惜的是,李存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政治远见,仍然任用伶官、宦官和家庭内使诸司来维持政治运作。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缺乏长远政治眼光,对敛财、结党、享乐最感兴趣,因此也最善于把皇帝赐予他们的权力进行寻租、变现。
李存勖性格浮浪,为政随意,对伶官、宦官们的权力寻租行为虽然也看在眼里,但他没有重视起来,认为这些都无伤大雅,为了换取他们的绝对忠诚,对他们一再纵容。
朝野群臣对这一现象痛心不已,但慑于伶、宦的权位,敢怒不敢言。唯一做出抵抗并试图把后唐政局“化家为国”的重臣枢密使郭崇韬,竟因此被冤杀。
郭崇韬之死,成为诱发李存勖败亡的关键一锤。郭崇韬是李存勖灭梁定天下的头号功臣,此人见识深远,虽然也是“家臣”出身,却十分注重建立完善的外朝运行制度,素来对伶人、宦官群体很不齿,双方积怨已深。公元925年,李存勖决意吞并前蜀国,郭崇韬意图借此机会建立灭国之功,彻底压服宦官群体,因此极力赞同李存勖之谋。李存勖遂以长子魏王李继岌为伐蜀元帅,令郭崇韬全力辅佐之。
郭崇韬在出军前信心满满地说,此去征蜀建立大功,待日后魏王即位为帝,当劝其尽杀宦官。此事被随军监军的宦官李从袭传回洛阳,引起众多宦官们愤愤不平。灭蜀之战结束后,宦官们日夜在李存勖面前说郭崇韬的坏话,说他在军中专权跋扈势压魏王,还大肆贪污受贿,蜀人的财富大半都入了他的腰包。有了这些先入为主的印象,李存勖对郭崇韬平蜀成功后进献的缴获清单产生严重怀疑,于是派了一名宦官马彦珪作为钦差大臣,到蜀中查察郭崇韬到底有无枉法之行。
本来这倒也是个正常的权力运作过程,清者自清,郭崇韬并无贪贿之行,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马彦珪情知此去不一定能抓住郭崇韬的把柄,行前专门去了皇后刘氏那里,商量了一条毒计,就此葬送了郭崇韬的性命。
皇后失德沉迷享乐
刘皇后也不是省油的灯。此人出身贫寒,幼年时在战乱中被李克用俘虏,送到宫中当宫女,后来因为能歌善舞被庄宗纳为第三个妾。生了长子李继岌后大受宠爱,力压李存勖的正妻韩夫人,俨然成为正宫娘娘。
刘氏出身非常低,比不上其他几位出身名门的夫人,生恐被人比了下去,于是变着法地勾结宦官、伶人们,让他们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好话。有一天,刘皇后之父突然到宫中求见,想与失散多年的女儿重会。刘氏怕这个没本事的爹连累自己,居然说我父早已死于战乱,此人居然敢来这里打秋风,让人把父亲乱棍打走。人品之差,令人不齿。
刘氏母以子贵,被立为皇后,便开始大肆聚敛钱财,各地藩镇向李存勖进献的贡品,她都要截留一半。如此还不满足,刘氏还动辄直接向地方官发布命令,公然索贿,弄得各地苦不堪言。李存勖对此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两口子一个胡作非为,一个纵容默许,对政权、政治的严肃性全无一点敬畏,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刘氏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会引起正直朝臣的反对,尤其是正致力于整治朝纲的郭崇韬,所以对其深怀敌意。当马彦珪来报知入蜀查察之事,并透露欲陷害郭崇韬的意图时,刘氏与其一拍即合,当即定下毒计,让马彦珪矫诏,令魏王李继岌以谋反之名,在蜀中就地诛杀郭崇韬。李继岌少年识浅,一见父母之命焉敢不从,当即捕杀郭崇韬。
可怜郭崇韬一代名将,就此稀里糊涂地丧了命。
后唐立国仅仅三年多,就出现了重大饥荒。李存勖名为存勖,却不知“存恤”老百姓,动辄带着御营兵马四处田猎,所到之处要求当地州县提供食宿,有所不满就打砸一番,仿佛是进入别国随意掳掠一样。在持续的折腾与挥霍下,国库很快见了底,为了满足贪欲,李存勖还下令预借明年租税,百姓号泣于路。
宰相迫不得已,请求皇帝拿出内库钱财,解一时之急。内库的钱积攒的比国库多得多,李存勖和刘皇后却不舍得拿出一分一毫。刘皇后冷着脸把自己的妆奁和幼子李满喜推到宰相面前,说:“宫中就这些值钱了,你们拿去卖了当钱用吧。”吓得宰相再也不敢提此事。
众叛亲离同室操戈
公元926年2月,后唐发生了魏州兵变,兵变直接原因也是李存勖朝令夕改。魏州军本来被派到瓦桥关抵御契丹,戍守期满后奉调返回老家魏州休息。谁知走到贝州时,李存勖以军资短缺为由,强令他们留在那里屯田。魏州军愤怒不平,在皇甫晖煽动下遂举旗叛唐,杀回魏州占领了邺城。
魏州兵变是李存勖多年来胡作非为、失政乱政等乱象的直接报应,反映了后唐各地对李存勖的严重失望与不满。李存勖慌忙派兵镇压,谁知领兵大将李嗣源走到中途,被士兵们强逼着也造了反,倒戈回攻洛阳。
李嗣源是李克用的义子,早年立下很多战功。李克用死后,李嗣源功高震主不断受到李存勖猜忌。他虽无叛逆之心,却被李存勖逼得无以自处。所以平叛走到半路被士兵裹挟,索性一推二五六,反了昏庸的“李天下”。
叛军大兵杀到洛阳,宫中先自乱了起来。李存勖从伶人中提拔起来的亲军将领郭从谦率兵造反,进攻皇宫,李存勖在混战之中被流矢射中身亡,结束了荒诞的一生。此后李嗣源率兵入洛,登基称帝,是为后唐明宗。李存勖诸子大部分死于乱军之中,自李克用起事以来,父子两代数十年血战开国,终于为他人作了嫁衣。 据《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