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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臣还是篡位者? 史书中的“多面”伊尹

  明代吴琯校本《竹书纪年》。
  □黄西蒙
  伊尹是商朝初年的名臣,也是中国古代史上的著名政治家。这位出身微贱的庖人(厨师),最终位极人臣,辅佐多代商王建立非凡功绩,也因其美德而被后世敬仰。尤其是经过司马迁《史记》的论定之后,伊尹的崇高地位似乎已经高不可攀,“乘舟梦日”也成为许多士人的理想。
  然而,自从晋代出土春秋战国时期简牍《竹书纪年》后,书中关于伊尹的记载,却让人大跌眼镜,一些人对伊尹的评价,也从忠臣变成篡位者。《竹书纪年》的记载难道比《史记》更可信吗?真实的伊尹到底是什么样的?
  “伊尹放太甲”
  背后的秘密
  《史记·殷本纪》对伊尹的生平事迹有明确的记载:“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伊尹出身低微,但擅长烹饪,在商汤身边做厨师。商汤免除了伊尹的奴隶身份,发现了他的才华,还任命他为“阿衡”,也就是辅佐君王的宰相。按照《诗经·商颂·长发》里的说法,“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阿衡在君主身边,角色相当重要。
  伊尹辅佐商汤之后,又辅佐太甲,但太甲昏庸暴虐,不遵守商汤的规定,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桐宫。这个桐宫可能是商汤陵墓旁的囚禁之地,太甲被软禁在那里长达三年。这段时间没有商王,伊尹就扮演摄政者的角色,其实就是掌权者。三年之后,伊尹见太甲已经改过自新,便把他放出来,并恢复了太甲的王位。后来太甲励精图治,成为贤明之君。因此,后世也把“伊尹放太甲”当成君臣关系的美谈,似乎没有伊尹的严厉要求,就没有太甲的觉醒,而伊尹也没有贪恋权位,最终还能还政于太甲,实属难得。
  与之完全相反,在《竹书纪年》的记载中,伊尹不是什么忠臣,而是篡权夺位的权臣:“太甲元年,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伊尹放逐了商王太甲,自立为王。关于伊尹的结局,《竹书纪年》也有记载:“七年,王潜出自桐,杀伊尹。”《竹书纪年》里的伊尹,是个失败的篡权者,太甲最后逃出桐宫,还诛杀了伊尹。
  如果按照写作时间来看,《竹书纪年》比《史记》还要早,因此,自从《竹书纪年》出土以来,就一直有人认为《竹书纪年》里的历史才是真相,而且伊尹篡权夺位才更符合真实的人性。毕竟,后世上演了无数次权臣篡位和逼宫的故事,伊尹这样忠诚和高尚的人物,反而是罕见的,似乎也是不合“常理”的。难道说,司马迁搞错了吗?还是这其中有更多被掩盖的秘密?
  与商王同祀
  甲骨文证明伊尹地位
  《晋书·束皙传》有记载:“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竹书纪年》出土于晋武帝时期,当时有个叫不准的盗墓者在汲郡发现了一座战国时期的古墓,原来这是魏安釐王的墓,并在其中发现了大量竹简古书。后来,晋武帝让学者研读这些资料,整理成书,命名为《竹书纪年》,也称《汲冢纪年》。然而,这部书在宋朝就失传了,经过朱右曾与王国维等学者从历代文献中查阅,最后辑录成书,便是《古本竹书纪年》。
  此前,坊间还流传着一本《今本竹书纪年》,以钱大昕为代表的一些乾嘉学派的学者认为这可能是伪书,史料价值不高。我们在此便采用这种说法,以《古本竹书纪年》为准。
  从《竹书纪年》的记载来看,不仅是伊尹成了权臣,就连尧舜禅让的美谈也“崩坏”了,舜和禹竟然是通过政变上台的,根本没有什么禅让的事。
  但是,这样的记录与《尚书》《春秋》《史记》等经典史书构建的上古历史的“道德体系”差异太大,一直以来都让很多人难以接受。有一种解释,是撰写《竹书纪年》的魏国史官,可能故意抹黑上古贤君和贤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魏国的“发家史”变得更有“合法性”:反正连舜、禹、伊尹这些上古的大人物,都可以篡权夺位,魏国先祖参与“三家分晋”的权斗又算什么呢?但是,这种观点也仅仅是猜测,并没有史料支持其观点,真相依然扑朔迷离。
  想要看到伊尹的真实形象,就得找到比《史记》和《竹书纪年》更早的文献。虽然后世已经看不到商朝的史书,但可以通过大量出土的甲骨文,来分析其中的商朝历史。甲骨文虽然大多关于祭祀内容,但仍可以反映商朝的政治、社会状况,尤其是一些商王和名臣的名字,也时常出现在甲骨文卜辞中。
  已经出土的甲骨文中,有大量关于商人祭祀祖先的资料。越是对商朝贡献大、影响深远的先王,就越会得到后世的祭祀。商汤(卜辞中写作大乙)作为商朝的开创者,就享有崇高的祭祀地位,这是显而易见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出土的甲骨文卜辞中,太甲的名字写作大甲,而后人对他的祭祀也很隆重,单独用大量人牲祭祀大甲的情况很常见。根据学者常玉芝在《商代宗教祭祀》一书中的记录,关于太甲(大甲)的卜辞中,经常有大量人牲祭祀的内容。比如“丙卜:翌甲寅酒于大甲羌,百羌”,就是说,杀掉一百个羌人来祭祀太甲。
  这说明,太甲在商朝历史上也是地位很高的先王,这似乎与《史记》中一度被放逐、面壁思过的太甲的形象不相符。相比之下,甲骨文呈现的历史,显然要比千年后的史书记载更加可信。通过解读卜辞中的太甲形象,也更容易还原真实的商朝历史。
  其实,商朝祭祀的对象不仅有商王,还有为商朝历史立下汗马功劳的异族人,伊尹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这些名臣在活着的时候,辅佐商王,建功立业,死后也成为商人心目中的神灵。在商人眼中,对他们进行大规模和持久的祭祀,同样能起到庇佑后人的作用。在甲骨文卜辞中,伊尹有时被写作“伊”,还有“黄尹”等称号(但也有观点认为伊尹和黄尹不是同一个人)。商人祭祀伊尹,有时是单独祭祀,有时是共同祭祀,将伊尹和商王一起来祭祀,祭祀伊尹的等级虽然远远不如商王,但宰杀牲畜也时有发生。比如,甲骨文卜辞中就有“卯羌伊宾”的记录,也就是通过杀牲畜来祭祀。还有卜辞“乙亥贞,其侑伊尹二牛”,就是杀掉两头牛来祭祀伊尹的意思。
  这就意味着,在后世商人的认知中,伊尹的地位是崇高的,他享有与祖先商王一同被祭祀的待遇。如果伊尹真的是阴谋篡权的角色,后世为何会隆重祭祀他呢?《竹书纪年》书写的伊尹,恐怕并非历史真实面目。
  “烽火戏诸侯”
  或许是演绎的故事
  既然甲骨文卜辞中的伊尹地位很高,那么《史记》的记载可能更接近真相:伊尹确实手握大权,但他没有僭越的举动,更不可能死于太甲的复仇行动。伊尹对商朝立下的汗马功劳,也得到了后世商王的认可。因此,《史记》对伊尹的正面记载,或许并不“夸张”,伊尹的真实形象可能就是如此令人钦佩的。
  如果不是出土的甲骨文,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判断《史记》和《竹书纪年》的记载,谁更接近真实。这背后的问题,就在于后世对历史的定义和认知,往往是不断“生长”的,是层层累积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用史学家顾颉刚的话来说,这就是“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与之类似的传说,还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也是在后世不断形成的。
  还有著名的“烽火戏诸侯”事件,虽然见诸于《史记·周本纪》,却更像是个民间故事,不像真实的历史。史学家钱穆就在《国史大纲》中说:“此委巷小人之谈。诸侯并不能见烽同至,至而闻无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举烽传警,乃汉人备匈奴事耳。骊山一役,由幽王举兵讨申,更无需举烽。”确实,从常理分析,各地诸侯竟然能看到烽火,还能及时赶过来,似乎不太现实,而褒姒仅仅看到匆忙而至的军队就发笑,也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这也不能怪司马迁,司马迁记下的历史,不可能是胡编乱造的,应当是看到了相关资料。比如,较《史记》成书更早的《吕氏春秋》中,就有“击鼓戏诸侯”的说法:
  “周宅酆镐近戎人,与诸侯约,为高葆祷于王路,置鼓其上,远近相闻。即戎寇至,传鼓相告,诸侯之兵皆至救天子。戎寇当至,幽王击鼓,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说,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数击鼓,诸侯之兵数至而无寇。至于后戎寇真至,幽王击鼓,诸侯兵不至。”
  至于“击鼓”为何变为“烽火”,已经不得而知。但司马迁或许正是看到了他认为可信的史料,才没有疑虑地写下这段历史。后来经过《东周列国志》等小说的传播,这个故事知名度就越来越大了。但从出土的《清华简》来看,周幽王并没有什么戏弄诸侯的故事,西周的败亡,源于申侯和戎族的联合攻击,这也说明“烽火戏诸侯”或许真的是后世演绎的故事,而非历史的真相。
  分析不同史料的记载,才能拨开历史的迷雾,更加接近古人与古事的本来面目。而且,一般来说,越接近历史现场的记录,真实性就越高,被篡改和涂抹的可能性就越低。伊尹能够得到商朝历代祭祀的重视,起码说明他是被官方认可的正面人物。
  历史的细节往往是复杂的,伊尹与太甲的关系,未必是绝对的服从被服从的关系,这其中难免会有政治博弈。或许,伊尹确实是权臣,却很能把握分寸,没有做僭越之事。太甲和后世商王对伊尹的态度,可能也不只有尊敬,也有敬畏的心理。而且,伊尹的后代在商朝也属于一股政治势力,对于伊尹的祭祀,或许也有商朝官方安抚各方势力的考虑。
  据《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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