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竹》
文与可《墨竹图》 (局部)
□王秉良
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初秋的阳光明媚耀眼,时任湖州知州的苏东坡打开书箱,把书画摊到院中空地上晾晒,一册册书、一幅幅字画摆了满地。当他打开一幅卷轴时,一枝栩栩如生、清气逼人的墨竹映入眼帘,画中的竹子不是亭亭直立,而是倒伏偃卧着,似是以迂曲的姿态,表达着不屈的内心。这是表兄文同(字与可)画了送给他的,文与可在这年的正月二十刚刚去世,睹物思人,东坡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咏竹
伤怀之余,东坡提笔写了一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文中回忆了与可教他画竹的心法,和他诗文酬答、赠他《偃竹图》的历历往事。东坡一句句娓娓道来,平淡中透着真挚,诙谐里蕴含沉痛,轻灵洒脱的笔墨,道尽对与可深厚的情谊。文中说,文与可曾教给他说“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于是“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流传到了现在。
文与可爱画纡竹,他50岁后,仕途不顺利,身体也多病,常画这种弯曲的竹子。他在《纡竹记》中写道,自己在陵阳时,居所北面山崖上生着野竹,竹笋脱壳时被虫蝎噬咬,拔节时又“为垂岩所轧”,“屈已自保,生意愈艰。蟠空缭隙,拳局以进”。看到被压制局限得七歪八扭的竹子,与可心中恻然,就让仆人清理荒榛腐蔓,“扶起而支持之”,而竹子“坚强偃蹇(jiǎn),宛骩(wěi)附地,若不欲使人加哀怜”。文与可赞叹道:“观其抱节也,刚洁而隆高;其布叶也,瘦瘠而修长。是所谓战风日,傲冰霜,凌突四时,磨砺万草之奇植也。”
东坡也像文与可一样爱竹,他在写给与可的《墨君堂记》中赞竹子:“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1076年3月,他给与可写了《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其中《霜筠亭》一首道:
解箨(tuò)新篁不自持,
婵娟已有岁寒姿。
要看凛凛霜前意,
须待秋风粉落时。
任徐州知州时,东坡写过《答任师中家汉公》,诗中有句:“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这虽是对任氏的褒扬,也是他故乡家园的情景。元祐八年(1093)八月十一日,58岁的东坡在京任礼部尚书,早朝前小憩时梦到自己回到了故乡,梦中的他在菜畦中散步,看乡亲们忙碌,后来还坐在当年读书的南轩中,写了一篇文章,文中说:“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故乡修竹猗猗、飞鸟翔集的情景,是他不能磨灭的记忆。
元丰二年(1079年),东坡遭到最大的政治打击,他因“乌台诗案”而下狱,在御史台狱中,他还要写诗,《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中,写竹的那首说:
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
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
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
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
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篱菊。
此君知健否,归扫南轩绿。
虽然身在狱中,但他以竹自比,风骨凛然,不可干犯。风雪之中宁折不辱的翠竹,和文与可的纡竹,岂不是一样的品性吗?人穷则返本,眼前的竹子让他想起了故乡的绿竹,他多想再回到眉山南轩,在竹下安闲地静坐啊。
东坡很多诗文都写到竹子,“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等句子脍炙人口。爱搞怪的他,还写过一首排律《戏作切语竹诗》,读起来像绕口令,其中有句道:“引叶油云远,攒丛聚族齐。奔鞭迸壁背,脱箨吐天梯”。读起来让人舌头都转不过弯来,谁要能快速朗读,估计听者都会被逗得哈哈大笑了。
画竹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文中,东坡写道:“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可见,文与可打心眼里认可东坡继承了他的衣钵,因为当时东坡在徐州(彭城)任职,所以让别人以后想要求画墨竹,可以去找东坡。东坡自己也说:“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
在开封,文与可曾给道士王执中画了一幅墨竹,对王执中说:“不要让其他人在画上写字,等见到苏子瞻,让他在画卷上写诗。”与可死后八年,东坡才有机会回京,王执中就拿着画来找他题诗。看着与可的遗作,东坡既伤怀又感慨,他写道:“举世知珍之,赏会独予最。知音古难合,奄忽不少待。”
1084年的一天,朋友郭祥正请东坡到家里喝酒,东坡趁着醉意就要画画——别拿纸了,我看你家的粉壁就挺好,我就在墙上画了。画完还写诗记录:“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东坡酒量不大,喝点就醉,但他就喜欢乘着酒意创作。酒把他才情的光焰浇得更旺,让他的笔墨更加宕逸,产生出许多出人意表的效果。也就像王羲之酒后写《兰亭序》,遒逸入神,等酒醒神清后,誊抄十几遍,却再也写不出那个境界了。
酒后的东坡,空肠中生出芒角,肺肝里长出竹石,那都是青青葱葱的生机,是郁郁勃勃的不平之气,不画出来都不行啊。他曾说文与可画竹时,“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此时的东坡,何尝不是这样的啊?
东坡在《跋文与可墨竹》中写道:“昔时与可墨竹,见精缣良纸,辄愤笔挥洒,不能自已。坐客争夺持去,与可亦不甚惜。后来见人设置笔砚,即逡巡避去,人就求索,至终岁不可得。或问其故,与可曰:‘吾乃者学道未至,意有所不适,而无所遣之,故一发于墨竹,是病也。今吾病良已,可若何?’”
文与可的病,也是东坡的病,不吐不快。那是逸气,是生气,是不平气。这些气挥洒凝聚成墨竹,峥嵘奇崛,凛然逼人。
癫子米芾曾亲眼观看东坡画墨竹,只见东坡拿起笔来,自下而上,一笔就画出竹竿来,然后再点缀竹节、枝叶,这画法也是文与可教他的。文与可说:“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画竹时循着竹子的生长之理,才能展现造化赋予的生意,这和别人逐节刻画的方式是迥异的。东坡也对米芾说:“竹何尝节节而生?”东坡还曾用朱砂画红色的竹子,别人问他:“世上只有绿竹,哪来的朱竹?”他答道:“世上也没有墨竹,为啥就不能有朱竹!”
潘天寿是理解东坡的,他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说:“画事原在神完意足为极致,岂在彩色之墨与朱乎?九方皋相马,专在马之神骏,自然不在牝牡骊黄之间。”
东坡的墨竹,神完气足,雄健老辣,让很多后人膜拜。清人方熏说:“娄江友人金怀璞家见坡老墨竹,石根大小两竿,仰枝垂叶,笔势雄健,墨气深厚,如其书法,沉着痛快者也。”“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也由衷赞叹说:“墨腴笔趫,有崩云抉石之势,自属奇迹。”如果和管道昇的墨竹相比较,一个是大丈夫,一个是小女子,不可同日而语:“若魏国夫人(管道昇)疏篁瘦篠,真闺帏间稚物,只合配女郎诗耳。”
食笋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东坡还写道:“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文与可不但爱画竹,还很爱吃笋,筼筜谷中满是竹子,东坡开玩笑说,与可吃进肚子里的笋,怕是能长成上千亩竹子了。可巧文与可和夫人当天正吃着烧笋,看见这句诗,被逗得哈哈大笑,饭都喷了一桌子。
东坡是有名的老饕,他也一样爱吃笋。“乌台诗案”后,他被贬到黄州,刚安顿下来就写诗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东坡从海南遇赦北归,走到江西时,遇到了元祐党争中自己的政敌刘安世,刘此时也从岭南获释北还。胸怀洒落的东坡与相爱相杀的老友“相逢一笑泯恩仇”,刘安世好谈禅,不喜欢游山,此时正是山中竹笋冒尖的时候,东坡就对刘安世说:“山里有位高僧玉版长老,咱们一起去参拜吧!”刘安世欣然同行。到了山中的廉泉寺,东坡和他一起烧笋而食,刘安世称赞笋的味道很好,问这种笋叫什么名字。东坡说:“这就是玉版禅师啊。这位老和尚善于说法,能令人得禅悦之味。”
自从东坡开了这个玩笑,“玉版”就成了笋的雅号。金农题画有句道:“时雨夜过,春泥皆润。晓起,碧翁忽开霁颜。玉版师奋然露顶,自林中来,白足一双,未碍其行脚也。”他借用了“玉版师”的雅号,文字一下灵动起来,林中的竹笋仿佛真成了充满性灵的高士,逍遥而出。
东坡“竹”与“肉”的那首诗,我们平时只爱引用前两句,全诗其实是这样的: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此君”是竹子的雅号,来自王子猷的名言:“何可一日无此君!”“扬州鹤”典故出自南朝梁殷芸的《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对着竹子大嚼猪肉,那也是俗态。既不俗又不瘦,两全其美的事,是很难办到的。
有人开玩笑说,东坡还写了打油诗:“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金农也曾戏谑地写道:“居无竹,长俗也。食无肉,长瘦也。是日,西廊分种修篁七竿,适有客饷豚蹄者,予得饱肉,坐竹中,居然不俗不瘦之人矣。”
东坡没有刻意追求不俗,他平生随心任性,吃肉喝酒,生活里充满了烟火味儿。他自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竹子,可以是风枝雪叶、清风劲节的,也可以是烟火人间、让人齿颊留馨的,正像东坡一样。据《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