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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既是文学丰碑,也是嗅觉审美的奢华盛宴
红楼香气的独特定势和韵调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册》之“寒夜探梅”。
  □张德斌
  能用“香气”来形容的季节,仿佛只有夏天。花香在炎热中被无限放大,古代有闲的人家,还有一种比较高雅的消夏方式——爇香(焚香)。
  古典名著《红楼梦》既是一座辉煌的文学丰碑,也是一场嗅觉审美的奢华盛宴。暗香浮动,《红楼梦》虚化的香气空间有它独特的定势和韵调。
  自然芬芳
  最是春风花草香
  在大观园修建之前,《红楼梦》第十一回对宁国府里的会芳园秋景有这样一段描写: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黄花、白柳、碧波、红叶、罗绮,蛩语、笙簧,再加上“篱落飘香”、“暖日当暄”,色彩、香气、声音、触觉有机糅合,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审美意境,其中大自然的芬芳不可或缺。
  大观园里种植的花草树木种类繁多,既有花香型的桂树、梅树、桃树、杏树、梨树、李树、海棠、蔷薇、芙蓉、宝相、菊花、芍药、荷花、菱角、水仙,也有非花型的竹子、芭蕉、柳树、各种藤萝。
  第十七、十八回,贾宝玉在沁芳亭所撰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以及在稻香村所引唐代诗人许浑诗句“柴门临水稻花香”,都是对大观园中花草树木自然香气的由衷赞叹。
  蘅芜苑里,“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宝玉创作出了“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的佳句。
  怡红院中,海棠、芭蕉两植,贾宝玉拟出“红香绿玉”的匾额。“藕香榭”因盖在池中、四面被荷叶荷花包围而直接以“香”字冠名。
  第二十三回,贾宝玉、林黛玉等人于二月二十二日一齐搬入大观园,“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第四十九回,贾宝玉“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大观园里,花草树木芬芳可谓无处不在。
  沁人心脾的香气总是与动人眼目的美景同时出现,达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效果。北宋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将梅花的香气放在梅枝疏影、池水清浅、月色黄昏的多维空间中加以涵泳,达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审美意象。《红楼梦》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美学传统。
  神圣之香
  焚香奠醑邀百祥
  古人相信“香气”是实现人与神灵、逝者之间沟通的最佳载体。《红楼梦》多次写到拜佛、祀神、祭祖等场面,烧香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比如第十七、十八回,元妃在大观园内,“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类似情节在书中有多处。
  烧香的同时要举行跪拜等仪式,称作“跪香”。第二十八回,袭人告诉贾宝玉,“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
  烧香本身也并不是一烧了之,而是有一个十分繁复的程序,称为“拈香”。《红楼梦》在第二十九回写道,这次到清虚观打醮,贾府由贾母亲自“拈香”。以贾母的高龄,要完成“拈香”的这一整套动作,无疑颇具挑战性,这也说明贾府对于元妃提议的“打平安醮”的重视程度之高。
  祭祖的时候也需要燃香。《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贾府除夕祭宗祠,这一次也是贾母亲自“拈香”,“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祭祖时的“拈香”仪式,显然更加渲染出特定场合所需要的庄严肃穆氛围。
  过去皇权时代,皇帝号称“天子”,被神化成上天的代言人,所以每当皇帝下达圣旨,臣下接旨的时候也要摆上香案焚香。第十六回,贾府本来正在庆祝贾政生日,“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
  世俗之香
  龙脑熏衣香入骨
  燃香除了用于祭祀,也大量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道,“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早在西周时期就有以嘉草驱蛊、以莽草驱虫的习俗。到了清代,本土出产加上外洋输入,香料的种类已极为丰富。
  在香料种类大为丰富的同时,熏香器具也得到了大发展。《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第一次到王夫人房间,看到临窗大炕“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这里的“文王鼎”是一种小型鼎式香炉,“匙箸”“香盒”是拨弄、储存香材的器具。
  鼎式香炉也叫做香炉鼎,一般为三足,也有四足的。有铜制的,也有的是瓷器。鼎式香炉在《红楼梦》书中出现多次,说明明清时期此种香炉器型比较流行。第十七、十八回写元妃省亲,也提到香炉鼎,“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此处“麝脑”指龙脑香与麝香,在宋代洪刍《香谱》的“香之品”卷,这两种香料分别位列第一和第二,最是极品的香料。元春既然身为贵妃,当她省亲之时也只有燃此香才与其身份相配。第四十一回提到“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说明贾宝玉卧房内所用的也是鼎式香炉。第七十六回,妙玉为林黛玉、史湘云的联句续作,起始一句就是“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说明妙玉日常所用熏香器具(篆香非供佛之物)也是铜制鼎式香炉。
  第六十四回还写道,“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这里的“龙文鼒”,也是一种仿古青铜器造型的小香炉,鼒的器型与鼎接近而稍异。
  燃香既然是为了去除异味,则所燃之香材当然需选取香气浓厚者。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酒后误入贾宝玉卧房,在他那副“最精致的床”上睡了一觉,弄得满屋“酒屁臭气”。袭人找到她后,“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这里的“百合香”与前述贾母正室中所焚“百合草”不是同一种香材,而与第五十三回提及的“百合宫香”更接近,“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唐代孙思邈所著《备急千金要方》卷六有“百和香”处方,是由多种香味浓烈之香料和合而成。“百合香”与“百合宫香”大概与之类似。
  盛装香料的器具有香盒,也有香囊、香袋等。《红楼梦》里,探春是一个具有很高审美修养的人物形象。第二十七回写道,她喜欢“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像柳枝儿编的小篮子、胶泥垛的风炉儿之类,就连香盒也要“整竹子根抠的”。《红楼梦》里多次写到贾宝玉随身佩戴香囊、香袋。第十七、十八回写到,林黛玉误以为贾宝玉已将她所赠的荷包送给外人,于是将她为他另做的一个香囊剪破。围绕一个香囊的做与剪,演绎了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的爱情波澜,以及林黛玉与史湘云、袭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红楼梦》第十三回写道,“这日夜间,(凤姐)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据西汉刘歆《西京杂记》载,“长安巧工丁缓者……又作卧褥香炉,一名被中香炉……为机环转运四周,而炉体常平,可置之被褥,故以为名。”凤姐“浓薰绣被”,用的可能就是这种“被中香炉”。
  闺阁甜香
  香气袅袅识女人
  “香”是女性的代名词。《红楼梦》里有不少女性直接以香命名,如香菱、蕙香。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幻境,以一篇赋文描写他见到的警幻仙姑,其中就连用了两个“香”字——“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贾宝玉见到仙姑后,上前搭讪,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这里所谓“放春山”、“遣香洞”,皆为隐喻暗指,“春”喻男女之情,“香”则喻姣好女子。
  用“香”字指代女性,具有普适性。不管是贵为皇妃,还是卑为姬妾,只要是美好女子,都可以用“香”字来指代。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大橱里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上看到“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字样,这是以桂、兰之香喻袭人;在副册看到“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诗句,这是以“香”借指香菱;在正册看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这是以“香”暗指元春。
  不同的女人,香气是有分别的。在《红楼梦》里,不同的香气不仅彰显着每一个女性的性情品格,也昭示着她们各自的未来命运。比如,秦可卿在《红楼梦》里是作为“擅风情、秉月貌”的典型形象来刻画的,她房间里的香气就极具情欲诱惑力,令人“眼饧骨软”,促使贾宝玉迅速地由儿童成长为青少年。
  王熙凤是一个心机深重、胆大妄为、专横跋扈的“泼皮破落户”、“凤辣子”,连她房间里的香气都带有一种攻击性、一种霸气。书中第六回借刘姥姥的角度写来,仍是嗅觉视觉相结合的写法:(刘姥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王熙凤插手刑狱谋财害命、截留荣府上下人等月钱放高利贷,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最后却是“一场欢喜忽悲辛”,落得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可悲下场。
  同样是心机深重,薛宝钗却能示人以温良敦厚,让人对她容易信任、不加设防。这是她与王熙凤最大的不同。这个不同,既来自她崇尚仕途经济的价值观与自幼丧父、官场乏人可资凭借的家庭环境,也与她从小读书识字,从“《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等“杂书”里获得大量间接经验有关。她身上的香味是从“冷香丸”里来的,有着鲜明的人工炮制痕迹。
  第十九回写林黛玉身上的香气,也是“一股幽香”,但是对贾宝玉产生的效果却完全不同。作者借贾宝玉之口特别强调“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无非想说明林黛玉身上的香气是天然产生,不是人工炮制而成,没有矫揉造作的来源。林黛玉身上的香气正如她的个性一样是“天然去雕饰”,毫无心机、厌弃世故。这又与贾宝玉的“三观”高度契合,因而成为他们之间产生并维系纯洁感情的根本基础。
  据《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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