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8版
住在经纬街上的玛达姆

  秋风起了,吹来阵阵寒凉。
  天空中,排列整齐的一队大雁向南飞去,“嘎……嘎……”掠过拉长音的雁鸣,它们在呼唤着掉队的伙伴。
  远处,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在奋力追赶队伍,不知是体弱还是受伤,那只落单的大雁离雁阵越来越远了。
  在我家经纬街上的院子里,玛达姆就是落单的大雁。
  玛达姆是一位俄国老妇,没有人知道她何时搬来此地,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在院子里,无论大人孩子都称她为玛达姆。
  20世纪50年代,仿佛退潮般,当年争相涌入哈尔滨的俄国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平日里,玛达姆深居简出,好像没什么亲人。离经纬街不远,在大安街煤场隔壁,也有一位俄国老妇,跟玛达姆年纪差不多。人们经常看见她们坐在中央大街妇儿商店橱窗前的台阶上,看人来车往,一坐就是半天,她也许是玛达姆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了。
  她为什么不走呢?邻居们对此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一种是,玛达姆是位佣人,年老体弱,被主人抛弃了。她平日里生活节俭,总是买很便宜的果蔬,可见,没有什么积蓄,想走也走不了。另一种是,玛达姆是位俄国旧贵族的遗孀,理由是她有很多衣服,每次出门都要更换。那些衣服质地与做工都极好,穿在身上优雅而别致。特别是她项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银质十字架,上面有颗绿色的宝石闪闪发亮,价格肯定
  不菲,如果是穷人能买得起吗?
  于是,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既然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一把子年纪了,为何还要远渡重洋,重新安家,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玛达姆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独门独户,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草。窗台上摆放着一排花盆,里面栽种着不同品种的花卉。尽管由于周边楼房遮挡,日照不足,但这些花照样顽强地生长着,蓬勃地绽放着五彩缤纷。
  特别是她在墙根下种的一排排紫色的牵牛花,在夏天时密密匝匝,枝茎爬满了整个墙壁,一直攀缘到屋檐下。远远地看去,她家的房子仿佛生长在花丛中一般,使人有童话中森林小木屋的联想。
  玛达姆汉语说得不好,邻居们俄语说得也不好,这影响了中俄居民之间的交流,但并不影响邻里间的和睦相处。玛达姆年老体弱,每遇到重活的时候,比如劈柴、运煤、倒炉灰等等,总有一些半大小子前来帮忙。她在粮店买的粮,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帮着把粮袋接过来,一直送到她家门口。
  那些年冬天雪大,有时下了整整一夜,把房门都能堵住。清晨,我经常跟在大人后面,用铁锹和扫帚在玛达姆家的门前,清理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雪道。
  玛达姆喜欢孩子,尽管我们跟她并不十分亲热,但每当看到我们这些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她总是舒展着脸上的皱纹,暖暖地微笑着,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从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我们吃。当我们用大人教的俄语“斯巴细巴”表示感谢时,她就用干枯的手摸着我们的头顶,笑得越发慈祥。
  有一天,母亲让我把叠好的几件衣服给玛达姆送去,这是玛达姆昨天洗后晾的,忘记收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玛达姆家。她家地势很低,进屋后还要下几个台阶,也许是窗户有牵牛花的遮挡,而且窗户又比较窄,室内采光明显不足,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
  玛达姆的家收拾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靠墙的方桌上,铺着熨烫平整的方格桌布,摆放着锃亮的咖啡壶。玛
  □叶鸿南
  达姆用这把壶给我煮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并往杯里放了两块方糖,咖啡的香气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那甜甜香香、略带苦味的饮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我特别喜欢喝咖啡,也许就是源于童年时味蕾的记忆吧。
  玛达姆家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玛达姆指着画面上的一栋别墅,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我说,这是家,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哥哥。
  我傻傻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怔怔地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把我慢慢地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良久,有几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春天是哈尔滨特别宜人的季节,不凉不热。院子里和街道上到处都是盛开的紫丁香花。脱去臃肿冬装的人们走出家门,尽情享受温暖和煦的阳光。可是,院子里一连多日都没见到玛达姆。
  玛达姆病了。
  晚上有邻居来找父亲,请他去给玛达姆看病。父亲是位医生,在俄语医疗专科学院毕业,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去给她看病时,父亲带上了我。
  父亲给玛达姆量了体温,用听诊器听了听,
  留下了几包药,又用俄语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药的服用方法吧,玛达姆不停地点头。
  临走时,玛达姆要把一沓钱塞给父亲,父亲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双方又用俄语争论了半天。出门后,我好奇地问父亲:“你们在说什么?”
  父亲说:“玛达姆说,医生上门看病,是需要给医生付费的,这是我们俄国人的习惯。然后我回答的是‘谢谢!这不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习惯’。”
  玛达姆的病好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给花浇水,到市场买菜,在门前晒太阳,见到孩子们就发糖。当然,我们领到糖之后,照例是一哄而散,继续疯玩儿去了。
  夏天还没过完,玛达姆又有好几天没在院子里露面了。这次与往常不同,她家的门上一连几天都挂着一把铜锁。牵牛花好几天没喝水了,都有些发蔫了。
  我问母亲:“玛达姆又病了吗?”母亲回答:“玛达姆去养老院了,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我听说,哈尔滨有家国内唯一的一家外侨养老院,收养的对象主要是苏联侨民中生活无依靠的孤寡老人。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玛达姆。上学、工作、娶妻、生子,很快就把玛达姆淡忘了。
  多年以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哈尔滨外侨养老院最后一位苏联侨民妮娜·伊凡诺夫娜·罗果娃因病去世,享年98岁。
  这条消息翻开了我尘封的记忆,一位满头银发,饱经沧桑,笑容优雅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出来。我不知道消息中的妮娜是不是院子里的玛达姆,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妮娜本身就是玛达姆呀。
  应该说,玛达姆是不幸的。因为某种原因,她被迫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应该说,玛达姆是幸运的。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国家收留了她。尽管语言不通,但无数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以人性的光辉温暖着她,为她提供着无私的关心与帮助。这个国家的政府更是以人道主义、国际主义精神,为她在养老院里提供超国民待遇,使得她舒适安逸地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光。
  玛达姆走了,走得有尊严,无遗憾。她曾历经人生坎坷,饱尝世间冷暖。愿她的灵魂安息。
  与您约稿
  本版以呈现哈尔滨风情风貌、展现哈尔滨特质魅力、传承哈尔滨城市温度为主,以随笔、散文、杂感等不同文体,对文化多元、风貌独特、底蕴深厚的哈尔滨,作出形象、深刻、诚挚的解读。力求通过这些个性化的民间记录,打捞、梳理出这座城市的记忆碎片和人文脉络。
  稿件字数1000-3000字,可配发若干老照片,并请注明姓名及联系方式,发至邮箱22354430@qq.com即可。


新晚报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镜像、复制、下载
许可证编号:2312006004 黑ICP010010-2
新晚报
官方微信
新晚报
官方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