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岐
年末岁首,山南海北、境内域外的“小金豆”“小公主”络绎不绝地来到哈尔滨。一群一拨、一队一帮,闺蜜勾肩、帅哥搭膀、情侣携手、哥们姐妹成对成双,至爱亲朋一排又一排、一行又一行,聚集一堂。哈尔滨国际冰雪节敞开天宽地阔的胸襟,恭迎四海宾八方客。
66年前就屹立在松花江畔防洪胜利纪念塔健壮的群英浮雕,今天仿佛也露出了笑脸,睁圆了充满欣喜的眼睛,羡慕你来我往、戏耍玩闹的精灵们。
“松花江也会不高兴。”妈妈六十多年前说过的话,真真地一句一锣、一字一响地敲醒了久远的童年记忆,启封了珍藏多年的家世宝藏。我眼中的妈妈,我梦中的妈妈,年轻漂亮,干净利索、透明清爽。
1957年,待读小学的我被结结实实地上了第一堂社会大课。
儿童节过后不久,松花江大水泛滥,哈尔滨被百年不遇的洪灾攻陷了,洪水淹了半拉城。政府号令全市百姓抗洪抢险、保民救灾,身边半大小子以上的人,人手都有家把什,推拉肩扛,排山倒海般地一股脑涌向了松花江两岸上下游,一城人都忙乎起来了。
那日雨停了,晚霞也来劲地吐红助兴。我和大我几岁的堂哥好奇地一溜小跑到沙场看风景。江边人声鼎沸,人潮涌动,撼天动地,震耳欲聋,那叫一个气势!
“小崽子别往里出溜!”这一声贴耳炸雷让我头皮发麻,实实在在地感到了震撼。一位戴红箍的人像拎兔子耳朵似地揪住了我刚钻进江边护栏围绳的半个身子,我接连不歇地嚷嚷着:“我找我爸我妈,他们在这干活好几天没回家了。”这家伙不管不顾,把我悬空拎了一圈往地上一墩,我和哥哥吓退了几步,讪不搭地转身往家走去。
我们哥俩儿在空旷的当街大道狂蹽起来。快到家了,我匀着气央告哥哥:“歇会儿、歇会儿,没劲了。”我们刚消停下来,对面不远处又传来“咣当、咣当”越来越大的蹄子和轱辘声,越到近前越呼隆,只见过来的是一个把鞭子夹在怀里,穿着帆布雨衣,灯笼裤掖进旧水靴子里,走路缩缩个脖子的人,近前一瞅,那人满脸落腮大胡茬子。原来是位送奶的苏联人,车上有两个倒放的牛奶桶,被绳子捆得不牢,互相碰撞出“咣当咣当”声,听着很闹心。
很快,咣当声渐渐远去、消失。身旁的路灯亮了,顷刻之间木头电线杆子像身着黑盔亮甲、训练有素的礼队列兵,直溜溜、一排排地给老百姓站岗照亮。眨眼工夫,铺天盖地的蝲蝲蛄呼啦啦一团一堆地围着灯光上下翻腾,熙熙攘攘地落到灯光下的地面上,爬行、跃起、腾空,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我兴奋地一个高蹿起来喊:“哥,快回家多拿几个罐头瓶子,发财了!”我蹲蹲挪挪连打带抓地搂起一捧又一捧,揣进了左衣兜、右衣兜,裤兜也没空着。
我知道蝲蝲蛄学名叫蝼蛄,能换钱买小人书。有一天,我刚蹦跶回家,哥哥就递给我一本新的《双锤岳云》小人书。我急问:“在哪整的?”他答:“给你买的。”“谁给你的钱?快说。”“用卖蝲蝲蛄的钱买的,道里药材公司收购做中药,有多少要多少。闷雨天气压低,蝲蝲蛄多,天凉就没了。”
真幸运,蝲蝲蛄之夜让我碰上了,老爸不让玩的玻璃球、木质刷银色的大片刀、小人书,这次自己一定置办全。
那一宿累得我衣服没脱,倒头就睡,做梦的劲都没了。凌晨一两点,妈妈连拉带拽地把我薅起来命令:“把鞋袜、衣服都脱了,洗干净再睡。”我眯着眼睛,看着几天没回家,左臂包着纱布,右脚缠着绷带的妈妈问:“咋了?”“在顾乡大坝上帮着抬泥沙,被滚包的护坡石刮了一下,没啥事儿。同事连哄带劝把我送回来了,还让我带回来一条大鲤鱼,让姥姥炖给你们吃。”
我边脱背心边问:“你不是说去现场端水送饭干后勤吗?”妈妈说:“干这点事儿还叫活呀,水泥袋子咱扛不动,石头块子搬不了。桶装筐抬运运碎石、拎拎细沙、浇水和泥这些能干的,总得使出真力气吧,你长大了也得这么干。”“我可不干沙子、水泥、石头的破活儿。”妈妈看了我:“那你想干啥?”“当解放军扛枪,拿刀上战场。”妈妈说:“现在老天爷发脾气,松花江不高兴,为了这座城、为了老百姓,人人都在做模范、当英雄。不管你长大了从事什么职业,干什么工作,都要为养你的这条松花江,做一块护堤固坝的护坡石,这才叫光荣。”“做石头光荣?可别把我当孙猴子压几百年,我当不了。”“当不了护坡石,当一滴水、一粒沙,和泥溜缝更不得了,快把鞋脱下来吧。”
妈妈费劲地解开鞋带,我露出了泛白的一双小胖脚,那味儿我自己都直抬头扬脖,妈妈根本不在乎,牵着我的手到厨房,边往大盆里兑冷热水边说:“来,我给你好好洗洗、搓搓。”她一句话也没损我,我却被妈妈轻轻地洗着搓着就睡着了。甜甜的,真做梦了,梦的分量还挺重,那是妈妈的那块光荣的护坡石,把我敦敦实实地压住了。
我多次去过妈妈的单位,作为先进集体代表,妈妈曾到人民大会堂,参加过全国劳动模范群英会。妈妈挺能说服人的,也能团结人,更能爱护人,单位男女老少都敬重她,我也沾了不少光。糖果、画纸、冰棍地温暖过童年。
第二天,“牛肝、牛肚、牛蹄筋,热乎了……”手摇铃声和三轮车主的吆喝声,把双脚勾紧枕头、握拳大字趴、在炕上歪头喘气的我吵醒了,睁眼一瞅,大屋的人都走光了。起身去小屋,姥姥正一针一线地给我缝装蝲蝲蛄弄撕裂的衣兜裤洞,我转身一瞅,地上蠕动着几只半死不活的蝲蝲蛄和歪倒破碎的罐头瓶子,零星地在墙缝里还能看到几只蝲蝲蛄的踪影,其余的全跑光了。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彻底傻眼了,一切都成了泡影。
走出家门,万里晴空,心里也空空的。翻过红星体育场的板杖子,手腕划出一道血凛子,渗出些血丝,用嘴使劲嘬了几口,还真挺好使。左瞅瞅、右看看,啥啥都没意思,百无聊赖,偌大个体育场空无一人,伸胳膊撩腿的人都跑江边干活去了。溜达到跳远沙坑,翻几个跟头,顺势一躺,仰面朝天发呆。妈妈那块光荣的松花江护坡石,又迎面砸来,深深刻下烙印至今……
(本文作者为著名导演,曾导演电视剧《雪城》《返城年代》《东北抗日联军》《李小龙传奇》《焦裕禄》《大帅传奇》《大地之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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