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龙
(上接7月5日8版)
后来,我虽然在教书,却经常有作品在报纸发表,便从农村中学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了。父亲那颗枯竭的心更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在他的心目中和乡邻们的赞许声中,感到我是有“出息”了,是我们这个贫寒之家的骄傲。
村里人,有些时候也是乐于夸张的。有人和父亲说:“你儿子写一篇稿就能挣几百元的稿费,都快发财了!”父亲只是付之一笑:“没看他都累得又黑又瘦,胡子都快赶上我的长了。”
仲春的一天,我午休回到家里。见屋里放着一麻袋土豆,一捆粉条和半面袋小米子。爱人告诉我这是父亲带来的,我问父亲干什么去了,爱人说去电影院看《杨家将》了。我问这些东西是怎么拿来的,爱人告诉我,是父亲坐送粮车到北站,为了不麻烦送粮车,从火车站坐汽车,到十字街后一直扛来的。从十字街到南门里我的家,足有二里多路,我设想不出来,将近六十的老人是如何将这一麻袋土豆和粉条、小米扛到我这儿的。
爱人告诉我,父亲说,大苦春头子没菜吃,我又爱吃粉条,粮店领的小米子都是陈的……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爱人还告诉我,问父亲拿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去县里单位找我,父亲说他穿得很不好,怕别人笑话,听到这里,我的心像变成了一块沉重的铅块,胸膛里发堵。我对父亲的一种负罪感,从来没有像那天这般沉重。尽管,我曾用菲薄的工资为父亲买过衣服,买过肉和菜,可是,若想报答完父亲的恩情是永远也做不到的。因为他给我的是全部,而我给他的则是一点点。在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天平上,我,永远也无法投诸一颗使其平衡的砝码。
父亲走后,爱人跟我说,父亲给我们送土豆时,可能是腰扭了,不然怎么老用拳头捶腰呢?后来,我回家才知道,父亲来我家之前往地里送粪时马毛了,空马车从父亲的腰上轧了过去。可是,父亲,您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呢?
哎,父亲给我的是心,我给了父亲什么?
父亲年事已高,无情的岁月风霜,染得他一头白发,刻得满面皱纹,高大的身躯开始佝偻了。挑着生活的重担,他步履蹒跚地走过了几十年。尽管身体每况愈下,整天喊腰疼,但仍然在承包田里不辍地劳作,顶着烈日耕锄,冒着寒风送粮。这倒不是仅仅因为他是普普通通的农民,而是除了我们六个大的都读满了初、高中远走高飞了,还有四个小的正读着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这,不允许他卸掉压在肩上的沉重的生活担子。
我常常为不能替父亲分担重负而愧疚。比方说,我丢不下功名利禄而到父亲的承包田里去帮着薅一把草。但,我相信,父亲是不会同意我这样做的,相反,正是父亲,用他的全部心血哺育他的儿子——一个风雨中的跋涉者。
父亲八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停止了田里的劳作,对告别田野多有不舍,常常在院子里的小园儿里种些蔬菜,一边锻炼身子骨,一边填补家用。我们就会尽量抽时间回去看望父母。记得,每当第一片叶子落了,我们便又该回家了。因为天快冷了,要帮着家里送煤,准备过冬。车一到村口的拐角处,在成熟的玉米田边站着两位老人,一位是白发苍苍的父亲,一位是白发苍苍的母亲。秋风吹来,多像两株萧瑟的老树。
一年的光景,母亲的脸颊更加黑了,且如刀刻般又多了数不清的沟壑;父亲的满头白发也愈加稀疏,牙齿也只剩了六颗,腮也显得更瘪了。我把双手放在母亲瘦削的双肩上,额头贴在母亲的白发上。自从半个世纪前离开这个小村,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贴近亲娘……从打记事起,母亲就有一个愿意唠叨的毛病,常常引得孩子们的不快。如今,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唠叨吧!八十多岁的人还能唠叨多少年呢?以往回家,父亲总是撵我们早点走;可听母亲说,现在一到节日,父亲就到屯子东头去蹲着,望着我们的来路,迟迟地不肯离去。我问父亲可是当真——因为母亲常常愿意夸张,父亲嗫嚅地说:“唉……老了,老了,哪个都想,晚上总也睡不着觉……”说这些时,眼角便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父亲九十岁的时候,我们回家越来越勤了。我们心里明白,父母年事已高,而且身体每况愈下,看一眼就会少一眼。2020年正月二十七,适逢父亲95岁诞辰,趁着子女都在场,父亲向我们提出了三点“要求”,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向子女提要求:第一,要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屯,到大山深处的妹妹家去住;第二,他去世了谁都不要悲痛,不许子孙们奠酒;第三,要买一副上好的料子把他埋了。我知道父亲是在安排后事。为什么要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屯,离开儿子的身边到深山老林的女儿家去住?是为了过世不折腾儿孙们,更主要的是为了躲那把火。老人认为火烧遗体,有悖千年传习。妹妹家住在大山里,可以选个山头埋葬。过了几天,我们租了辆商务车,把父母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妹妹家。我知道,父亲此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去探望也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内心不免五味杂陈,为父亲的离乡倍感牵念。
此后,我们多次到千里之外的大山深处探望年迈的双亲,父亲多次问及老屯的那些故人还健在与否,偶尔忆及陈年旧事,多是体现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我知道,父亲也不愿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屯——小西荒村,那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村落。只是,为了一个坚守,内心充满了故土难离的失落与无奈。
2022年冬天,突然传来疫情解封的消息,我们都准备不足,很快就“阳”了。我突然意识到,此次疫情对父亲的生命威胁。电话询问时,父亲很平静,只是说浑身疼,并不是很严重。我知道,父亲一定非常痛苦,只是不想让儿子着急、牵挂,他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当我们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大山深处,来到父亲的身边时,刚强的父亲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落泪了。父亲一辈子别说没有进过医院,就是连肌肉针儿都没有打过。而在夜里昏睡中大声的呻吟,让我们感受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的程度,是何其难以忍受。
春节临近,我建议大家都去父母身边,和父母过一个春节,因为父亲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了多久了。我和父亲视频商量,父亲不同意,理由是太折腾,天气太冷,花销太大。我说:“爹,你就让我们去吧,你不想我呀?”父亲说:“不想,好好在家过年……”
正月初四,我们所有子女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羸弱的身体告诉我们要丢掉所有的幻想,打了十几针“白蛋白”之后,脸上有了红润,也能简单地对话了,而且思路清晰。住了几天,父亲说他没事了,让我们回来。夜晚归乡,牵挂父亲的安危,望着漫天星斗,为父亲祈福,草成短诗一首《归途》:
星,整夜未眠
闪着忧郁的眼神
倾听我的叹息
快睡吧
尽管辜负了黄昏的托付
尽管要目睹死亡
尽管要抱着苍山落泪
儿时的油灯
时明时灭
摇摇晃晃照着前程
展开的黄卷
为逃离找到了出口
远方,长满老茧的大手
把未来高高托起
一旦山峰倒下
刚毅被衰弱统治
从未低下的头
深陷在屈辱中
凄凉的料峭
透进如柴的臂骨
夜,是否把呻吟
洒在归乡的途中
父亲走了,永远走出了尘世,永远走进了我的心里。还有多少余生,就有多少思念。父亲生前知道我当记者、是作家,对我的最大期望就是多写好人。回顾前尘,在我的新闻与文学生涯中,唯一能告慰父亲的是,我以父亲给我的这支笔,去抒写那无尽的人性之爱,去戳痛爱之外的虞诈与邪恶。没有人知道,我的所有成就都是父亲给的。当别人问起我的父亲是谁时,我会毫不掩饰地告诉他,父亲不识一个大字,没有什么革命资格,更没有显赫的经历,就像路边的一棵草、田里的一块土一样平凡而敦厚。而正是这些平平凡凡的人,在支撑着整个社会。
当我平生笔下写了无数个人物之后,今天,距离父亲离开尘世一年零两个多月了,我为父亲写下这些文字,把我的心里话说给大山深处、九泉之下的父亲听听,如果有来生,您还做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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